第四十九回 明弃暗取攘窃蒙赃 外亲内疏图谋挟质
按:聚秀堂外场手持请客票头,赍往南昼锦里,只见祥发吕宋票店中仅有一个小伙计坐守柜台。问胡竹山,说:“勿来里,尚仁里吃花酒去哉。”外场笑道:“今朝请客真真难煞,一个也请勿着!”小伙计取看票头,忽转一念,要瞒着长福赚这轿饭钱,因说道:“票头放来里,我替耐送得去,阿好?”
外场喜谢恳托而去。
那小伙计唤出厨子,嘱其代看,亲去尚仁里黄翠凤家。直至楼上客堂,张见房间内正乱着坐台面。小伙计怕羞却步,将票头交与大姐小阿宝。小阿空呈上罗子富,子富转授胡竹山。
竹山间竟,回说:“谢谢。”小伙计扫兴归店。
少顷,出局渐集。周双珠带赍一张票头给洪善卿阅,就是庄荔甫请的。善卿遂首倡摆庄,十觥打完,告辞作别。罗子富猜度黄翠凤必有预先了理之事,也想早些散席为妙;席间饮量平常,大抵与胡竹山差不多。惟有姚季莼喜欢闹酒,偏为他人催请不过,去的更早。可惜这华筵令节,竟不曾畅叙通宵,无事可叙,无话可述。
罗子富等客散之后,将回公馆。黄翠凤问道:“耐再有啥事体?”子富道:“我是无啥事体。耐阿要收作收作?明朝一日天常恐忙匆过。”翠凤掉头笑道:“咳!我个物事收作好仔长远哉,等到故歇?”子富重复坐下。翠凤道:“明朝忙也匆忙,倒要用著耐,要勿去。”子富唯唯,打发高升、轿班自回。
却听对过房间黄金凤台面上豁拳唱曲之声,聒耳可厌。
比及金凤席终,接著翠凤出局,子富又不免寂寞些,将金凤烧的烟泡连吸三口,提起精神。
翠凤于夜分归家,嘱付相帮小心照看斗香、椽烛。相帮约了赵家娒、小阿宝挖花赌钱,以为消夜之计。子富问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,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,连忙宽衣登床,瞢腾一觉。毕竟有事在心,不致失唿,将近午刻,共起同餐。
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,翠凤令赵家娒将去暂交黄二姐,代为收存,明辰应用。且请黄二姐上楼,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,讨子富身边钥匙,当场开锁。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,并无别样物件。翠凤教子富把文书点与黄二姐看。
黄二姐笑拦道:“晓得哉。耐个人陆里有推扳?要勿看哉。”
翠凤道:“无娒勿呀,该个是俚乃个物事,无娒看过仔我好带得去,让俚乃自家也点仔一点,倘忙停两日缺下来,勿关无娒事,阿对?”黄二姐只得看其点过锁好。翠凤亦令赵家娒将去,连适间一包,做一处安放。更请帐房先生随带衣裳、头面帐簿上楼。子富听这名目新奇,从旁看去。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仵,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仵,如有破坏改拆等情,下面分行小注,一览而知。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。
当下小阿宝帮同赵家娒从橱肚中掇出三号头面箱。翠凤自去先开一箱,把箱内头面一总排列桌上,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。
这边念一件,那边翠凤取一件头面付给黄二姐,亲眼验,亲手接。黄二姐送付赵家娒,仍装入箱内。装毕,请黄二姐加上锁。
通共一箱金,一箱珠,一箱翡翠、白玉。三箱头面,照帐俱全,一件不缺。
赵家娒另喊两个相帮上楼,从床背后暨亭子间两处,抬出十号朱漆皮箱。翠凤自去先开一箱,把箱内衣裳一总堆列榻上,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。这边念一件,那边翠凤取一件衣裳付给黄二姐,亲眼验,亲手接。黄二姐递付赵家娒,仍装入箱内。
装毕,请黄二姐加上锁。通共两箱大毛,两箱中毛,两箱小毛,两箱棉,一箱夹,一箱单与纱罗。十箱衣裳,照帐俱全,一件不缺。翠凤重央帐房先生翻到帐簿末底两页,所有附开各帐一概要念。此乃花梨、紫檀一切家生,以及自鸣钟、银水烟筒之类。
翠凤一件件指点明白:某物在某所,某物在某所。黄二姐嘻开嘴,胡乱答应,实未留心。
翠凤一直接说道:“再有我家常著个衣裳,同零零碎碎白相物事,帐末勿曾开,才来里官箱里,无娒空仔点查末哉。”
黄二姐笑讽道:“耐也该应吃力哉呀,吃筒水烟,请坐歇喤。”
翠凤果然觉得疲乏,和黄二姐对面坐下。黄珠凤慌的过来装水烟。黄金凤正陪著子富说笑,亦遂停止。大家相视,嘿嘿无言。帐房先生料无他事,随带帐簿,领了相帮下楼。赵家娒、小阿宝陆续各散。
翠凤特地叫声“无娒”,从容规谏道:“我几花衣裳、头面,多末勿算多,撑得来也勿容易。今朝我交代仔无娒,无娒收作去,耐要自家有淘成点末好。再拨来姘头骗仔去,耐要吃苦个喤!耐几个老姘头,才是夷场浪拆梢流氓;靠得住点正经人,一个也无拨。我眼睛里见末,勿晓得拨俚哚骗仔几花哉!
我个物事,幸亏我捏牢子,替无娒看好来浪,一径到故歇,勿曾骗得去。倘然来哚无娒手里,故欧也无拨个哉。我末做仔四五年大生意,替无娒撑仔点物事,原有今朝日脚,无娒面浪总算我有交代。该搭事体我完结哉,倒是无娒个无淘成,有点勿放心。我去仔,再有啥人来说耐嗄!耐末去听仔姘头个闲话,勿消四五年,骗仔耐洋钱,再骗耐物事,等耐无拨仔,让耐去吃苦。耐力仔姘头吃个苦,阿好意思教人照应点?耐也无拨面孔去说唍!”一席话,说得黄二姐无地容身,低下头去,拨弄手中一把钥匙。子富但微微的笑。
翠凤又叫声“无娒”,道:“耐要勿怪我多说多话,我是替无娒算计。我赎身末赎仔出去,我个亲人单有耐无娒,随便到陆里,总是黄二姐哚出来个囡仵。无娒好,我也体面点;勿好,大家坍台。无娒样色样才无啥,做生意蛮巴结,当个家蛮明白,就是来里姘头面浪吃个亏。我为仔看勿过,说说耐。难下去我也匆好说个哉。耐要自家有淘成,五十多岁个年纪,原像仔先起头实概样式,做出点话靶戏拨小干仵笑话,我倒替耐难为情。”
黄二姐听了,坐着不好,走开不好,渐渐涨的满面鲜红。
翠凤不忍再说下去,乃更端道:“我说耐故歇就拿一千洋钱买个把讨人,衣裳、头面才有来浪,做点生意下来,开消也够哉。
再歇两年,金凤梳仔个正头,刚刚接下去,故末再好无拨。珠凤生来无用场,倘忙有人家要末,倒让俚好场花去罢。金凤阿有啥说嗄,定归是挨一挨二个时髦倌人;就说勿时髦,抵桩也像仔我末哉唍。无娒依仔我,是无娒福气。”
子富连连点头,叉口道:“故倒是正经闲话,一点勿差。”
翠凤道:“价末起先头闲话阿是说差哉?”黄二姐因而插嘴道:“才是好闲话,陆里有差嗄!”说罢,起立徘徊,自言自语道:“俚哚该应来快哉,我下头去等来浪。”遂拨转头,径归楼下小房间。
翠凤在后手指黄二姐脊背,低声向子富道:“耐看俚,越说俚越是个厚皮!难我说过仔勿说哉,俚要去吃苦,等俚歇。”
子富道:“俚做老鸨苦恼。拨耐埋冤煞,一声也匆敢响。”
翠凤道:“耐说哉喤,七姊妹沟里阿有啥好人!倪要做差仔点,拨俚打起来要死。”子富道:“我勿相信。”翠凤道:“耐勿相信,看诸金花。俚哚七姊妹,我碰着三个人。诸三姐比仔倪无娒好得野哚,就不过打仔两顿。要是倪无娒个讨人,定归要死勿死,要活勿活,教俚试试看末晓得哉。”
子富笑而不语,翠凤叹口气道:“要勿说是倪无娒,耐看上海把势里陆里个老鸨是好人!俚要是好人,陆里会吃把势饭!
再有个郭孝婆,耐也晓得点哉唍。故歇自家元拨讨人,再要去帮诸三姐打个诸金花,耐说阿要讨气!”
不料翠凤说话之间。突然楼梯上一起脚声,跑上三个人,黄二姐前引,帐房先生后随,直往对过金凤房间。子富怪诧问故,翠凤摇手悄诉道:‘寸是流氓呀,倪赎身文书要俚哚到仔末好写唍。”子富见说,放下窗帘。翠凤惟令珠凤过去应酬,不许擅离。金凤竟不过去,怔怔痴坐,不则一声。子富视其面色如有所思,拉近身边,亲切问道:“阿姐去仔,阿冷静嗄?”
金凤攒眉含泪而答道:“冷静点是勿要紧。我来里想:阿姐去仔,就剩我一干子做个生意。房钱、捐钱,几花开消!忙煞我也无拨几台酒、几个局。无娒发极起来,故末要死哉!教我再有啥法子嗄!”翠凤一听,“嗤”的笑道:“耐故歇做生意来够开消仔,无娒要发财哉!”子富也笑慰道:“耐放心,无娒陆里来说耐!珠凤比耐大一岁,要说末先说俚。”金凤道:“俚乃生来无拨主意,倒也无啥。我是无娒一径来浪说:‘难末生意该应好点哉。’阿姐也实概说。陆里晓得该节个帐比仔前节倒少仔点。”翠凤道:“耐末要勿去转啥念头,自家巴结做生意好哉。”子富也道:“耐要记好仔阿姐个闲话,故末无娒喜欢耐。”
黄二姐适从对过房里踅来,听得“无娒”两字,问说甚话。
翠凤为述金凤之言。黄二姐顺口赞道:“好囡忤,倒难为俚想得到!”金凤转觉害羞,一头撞人子富怀抱。大家一笑丢开。
黄二姐袖中掏出一只金时辰表,一串金剔牙杖,双手奉与翠凤,道:“耐说物事一点勿要,我也晓得耐个意思,勿好拨耐。该个两样,耐一径挂来哚身浪。无拨仔勿便个唍,耐带得去。小意思,也匆好算啥物事。”翠凤不推不接,并不觑一正眼儿,冷笑两声,道:“无娒,谢谢耐!我说过一点勿要,无娒再要客气,笑话哉!”黄二姐伸出手缩不进,忸怩为难。子富在傍调停道:“拨仔金凤罢。”黄二姐想了想,不得已,给与金凤。翠凤正色道:“索性搭无娒说仔罢:我到仔兆富里,无娒要张张我,来末哉。倘然送副盘拨我,故末无娒要勿动气,连搭仔下脚洋钱才无拨。”黄二姐欲说不说,嗫嚅为难。忽见赵家娒送上一张请客票头,黄二姐便趁势搭讪,问:“陆里搭请?”子富看那票头乃泰和馆的,知系局中例酒。翠凤不去理会,盛气庄容,凛乎难犯。黄二姐自觉没趣,趔趄半晌,原往对过房里去了。
子富将行,翠凤嘱道:“晚歇耐要来个喤,勿晓得俚哚赎身文书写个阿对。”子富应诺,踅出客堂,望见对过房间点得保险台灯分外明亮,但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声息。子富向帘子缝里暗立潜窥,只见帐房先生架起眼镜,据案写字;三个流氓连黄二姐攒聚一堆儿,切切私语,不知商议什么事情;珠凤、小阿宝伺应左右。
子富并未惊动,自去赴宴。到了泰和馆,自然摆庄叫局,热闹如常。惟子富牢记翠凤所嘱,生恐醉后误事,不敢尽欢,酬酢一回,乘间逃席。
那时金凤房间也摆起四盘八簋,请那流氓,雄啖大嚼,吮咂有声;笑号叫号,杂沓间作。子富逆揣赎身文书必然写好,见了翠凤,将出一张正契,一张收据,上面写的画蚓涂鸦,不成字体。及观文理,倒还清楚,盖有相传秘本作为底稿,所以不致乖谬。翠凤终不放心,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,自己逐句推敲一遍,始令小阿宝赍交黄二姐签押盖印。子富记得年月底下一排姓名,地方、代笔之外,平列三个中证:一个周少和,一个徐茂荣,一个混江龙。问这混江龙是否拆号,翠凤道:“该个末,倪无娒个姘头唍。就是俚勿声勿响,调皮得来,坎坎还来浪起个花头。我个人去上俚个当,拗空哉喤!”
子富看过赎身文书,瞻顾彷徨,若有行意。翠凤坚留如前,说:“明朝倪一淘过去。”子富没法,遵命。待那三个流氓渐次散尽、方各睡下。
翠凤睡中留神,黎明即醒,唤起赵家娒,命向黄二姐索取一包什物。这包内包着一身行头,色色具备。翠凤坐于床沿,解松脚缠,另换新布。子富朦朦胧胧,重入睡乡。直至翠凤梳洗俱完,才来叫醒。
子富一见翠凤,上下打量,不胜惊骇。竟是通身净素,湖色竹布衫裙,蜜色头绳,玄色鞋面,钗环簪环一色白银,如穿重孝一般。翠凤不等动问,就道:“我八岁无拨仔爷娘,进该搭个门口就匆曾带孝;故歇出去,要补足俚三年。”子富称叹不置。翠凤道:“要勿喀说哉,快点去罢。”子富道:“去末哉喤。”翠凤道:“耐先去,我舒齐仔就来。”随命小阿宝跟子富至楼下,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区,置于轿中。
于是子富乘轿往兆富里,先有一辆包车停歇门首。子富下轿进门。一个添用的大姐,曾经识面,一直请进楼上正房间。
高升捧上拜匣,随即退下。子富四下里打一看时,不独场面铺陈无少欠缺;即家常动用器具,亦莫不周匝齐全。子富满口说“好”,更欲看那对过腾客人的空房间,大姐拦说有客,乃止。
须臾,大门外点放一阵百子高升,赵家娒当头飞报:“来哉。”大姐忙去当中间点上一对大蜡烛。
翠凤手执安息香,款步登楼,朝上伏拜。子富蹑足出房,隐身背后观其所为。翠凤觉着,回头招手道:“耐也来拜拜喤。”
子富失笑倒退。翠凤道:“价末张啥嗄?房里去!”一手推子富进房,把怀中赎身文书教子富覆勘一遍。的真不误。
翠凤自去床背后,从朱漆皮箱内捧出一只拜匣,较诸子富拜匣,色泽体制,大同小异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帐簿,十几篇店铺发票。
翠凤当场装入赎身文书,照旧加上锁,然后将这拜匣同子富的拜匣一总捧去,收藏于床背后朱漆皮箱。凡事大概就绪,翠凤安顿子富在房,踅过对过空房间,打发钱子刚回家。
第四十九回终。
第五十回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 恶打岔无端尝毒手
按:黄翠凤调头这日,罗子富早晚双台,张其场面。十二点钟时分,钱子刚回家既去,所请的客陆续才来。第一个为葛仲英。仲英见三间楼面清爽精致,随喜一遭,既而踅上后面阳台。这阳台紧对着兆贵里孙素兰房间。仲英遥望玻璃窗内,可巧华铁眉和孙素兰衔杯对酌,其乐陶陶。大家颔首招呼。
华铁眉忽推窗叫道:“耐空末,来说句闲话。”葛仲英度坐席尚早,便与罗子富说明,并不乘轿,步行兜转兆贵里。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,身穿油晃晃、暗昏昏绸缎衣服,聚立门前,若有所俟。
葛仲英进门后,即有一顶官轿,接踵而至,一直抬进客堂。
仲英赶急迈步登楼,孙素兰出房相迎,请进让坐。华铁眉知其不甚善饮,不复客套。葛仲英问有何言,铁眉道:“亚自请客小启耐阿看见?啥个绝世奇文,请倪一淘去赏鉴。”仲英道:“我问小云,也坎坎晓得。”遂历叙高、尹赌东之事,铁眉恍然始悟,道:“我正来里说,姚文君屋里末,为仔个癞头鼋勿好去请客,为啥要老旗昌开厅?陆里晓得痴鸳来浪高兴。”
道言未了,只见娘姨金姐来取茶碗,转向素兰耳边悄说一句。素兰猛吃大惊,随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饭来。铁眉怪问为何,素兰悄说道:“癞头鼋来里。”铁眉不禁吐舌,也就撤酒用饭。
食顷,倏闻后面亭子间“豁琅”一声响,好像砸破一套茶碗。接着叱骂声,劝解声,沸反盈天。早有三四个流氓门客,履声“橐橐”,闯入客堂;竟是奉令巡哨一般,直至房门口,东张西望,打个遭儿。
葛仲英坐不稳要走,华铁眉请其少待,约与同行。孙素兰不敢留,慌忙丢下饭碗,用干手巾抹了抹嘴,赶紧出去。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嚷,要见见房间里是何等样恩客。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,专候动手。金姐、大姐没口子分说,扯这个,拉那个,那里挡得住?素兰只得上前按下赖公子,装做笑脸,宛转陪话。赖公子为情理所缚,不好胡行,一笑而止。流氓、狎客亦台转抡收篷,归咎于娘姨、大姐,说是养撞得罪了。
一时,葛仲英、华铁眉匆匆走避,让出房间。孙素兰又不敢送,就请赖公子:“去喤。”赖公子假意问:“陆里去?”
素兰说:“房间里。”赖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,大声道:“房间里勿去哉,倪来做填空!”流氓、狎客听说,亦皆拿腔作势,放出些脾气来,不肯动身。禁不起素兰揣着赖公子两手,下气柔声,甜言蜜语的央告,赖公子遂身不由主,趔趄相从。
一边金姐、大姐做好做歹,请那流氓、狎客一齐踅进房间。
赖公子只顾脚下,不提防头上,被挂的保险灯猛可里一撞,撞破一点油皮,尚不至于出血。赖公子抬头看了,嗔道:“耐只勿人调个保险灯,也要来欺瞒我!”说着,举起手中牙柄折扇轻轻敲去,把内外玻璃罩,“叮叮当当”敲得粉碎。素兰默然,全不介意。一班流氓、狎客却还言三语四,帮助赖公子。
一个道:“保险灯勿认得耐呀!要是恩客末,就匆碰哉!看仔俚保险灯,也蛮乖哚。”一个道:“保险灯就不过勿会说闲话,俚碰耐个头,赛过要赶耐出去,阿懂嗄?”一个道:“倪本底子勿该应到该搭正房间里来,倒冤枉煞个保险灯!”赖公子不理论这些话,只回顾素兰道:“耐要勿来里肉痛,我赔还耐末哉。“素兰微哂道:“笑话哉喤!生来倪个保险灯挂得勿好,要耐少大人赔还?”赖公子沉下脸道:“阿是勿要?”素兰急改口道:“少大人个赏赐,阿有啥勿要嗄?故歇说是赔还倪,故末倪勿要。”赖公子又喜而一笑,弄得他手下流氓、狎客摸不着头脑,时或浸润挑唆,时或夸诩奉承。素兰看不入眼,一概不睬,惟应酬赖公子一个。
赖公子喊个当差的,当面吩咐传谕生全洋广货店掌柜,需用大小各式保险灯,立刻赍送张挂。不多时,当差的带个伙计销差。赖公子令将房内旧灯尽数撤下,都换上保险灯。伙计领命,密密层层挂了十架。素兰见赖公子意思之间不大舒服,只得任其所为。赖公子见素兰小心伺候,既不亲热,又不冷淡,不知其意思如何。
既而赖公子携着素兰并坐床沿,问长问短。素兰格外留神,问一句说一句,不肯多话。问到适间房内究属何人,素兰本待不说,但恐赖公子借端兜搭,索性说明为华铁眉。赖公子炎欠地跳起身子,道:“早晓得是华铁眉,倪一淘见见蛮好唍!”
素兰不去接嘴。那流氓、狎客即群起而撺掇道:“华铁眉住来浪大马路乔公馆,倪去请俚来,阿好?”赖公子欣然道:“好,好!连搭仔乔老四一淘请。”当下写了请客票头,另外想出几位陪客,一并写好去请。素兰任其所为,既不怂恿,亦不拦阻。
赖公子自己兴兴头头,胡闹半日,看看素兰落落如故,肚中不免生了一股暗气。及当差的请客销差,有的说有事,有的不在家,没有一位光顾的。赖公子怒其不办事,一顿“王八蛋”,喝退当差的,重新气愤愤地道:“俚哚才匆来末,倪自家吃!”
当下复乱纷纷写了叫局票头。赖公子连叫十几个局,天色已晚,摆起双台。素兰生怕赖公子寻衅作恶,授意于金姐,令将所挂保险灯尽数点上,不独眼睛几乎耀花,且逼得头脑烘烘发烧,额角珠珠出汗。赖公子倒极为称心,鼓掌狂叫,加以流氓、狎客哄堂附和,其声如雷。素兰在席,只等出局到来,便好抽身脱累。谁知赖公子且把出局靠后,偏生认定素兰,一味的软厮缠。素兰这晚偏生没得出局,竟无一些躲闪之处。
初时素兰照例筛酒,赖公子就举那杯子凑到素兰嘴边,命其代饮。素兰转面避开。赖公子随手把杯子扑的一碰,放于桌上。素兰斜瞅一眼,手取杯子,笑向赖公子婉言道:“耐要教我吃酒末,该应敬我一杯。我敬耐个酒原拿拨我吃,阿是耐勿识敬。”也把杯子一碰,放于赖公子面前。赖公子反笑了,先自饮讫,另筛一杯授与素兰,素兰一口呷干。席间皆喝声采。
赖公子豪兴道飞,欲与对饮。素兰颦蹙道:“少大人请罢,倪勿大会吃酒。”赖公子错愕道:“耐再要欺瞒我!出名个好酒量,说勿会吃!”素兰冷笑道:“少大人要缠煞哚!倪吃酒,学得来个呀。拿一鸡缸杯酒一淘呷下去,停仔歇再挖俚出来,难末算会吃哉。出局去到仔台面浪,客人看见倪吃酒一口一杯,才说是好酒量,陆里晓得转去原要吐脱仔末舒齐。”赖公子也冷笑道:“我勿相信!要末耐吃仔一鸡缸杯,挖拨倪看。”素兰故意岔开道:“挖啥嗄?耐少大人末,教人挖仔再要教人看。”
赖公子一路攀谈,毫无戏谑;今听斯言,快活得什么似的,张开右臂,欲将素兰揽之于怀。素兰乖觉,假作发极,悄声一喊,仓皇逃遁。只见金姐隔帘点首儿,素兰出房,问其缘故。
原来是华铁眉的家奴,名唤华忠,奉主命探听赖公子如何行径。
素兰述其梗概,并道:“耐转去搭老爷说,一径噪到仔故歇,总归要扳倪个差头。问老爷阿有啥法子。”
华忠未及答话,台面上一片声唤“先生”,素兰只得归房。
华忠屏息潜踪,向内暗觑,但觉一阵阵热气从帘缝中冲出,席间科头跣足,袒裼裸裎,不一而足。赖公子这边被十几个倌人团团围坐,打成拷栳圈儿,其热尤酷。赖公子喝令让路,要素兰上席豁拳。素兰推说:“勿会豁。”赖公子拍案厉声道:“豁拳末阿有啥勿会个嗄!”素兰道:“勿曾学歇,陆里会嗄?
少大人要豁拳,明朝我就去学,学会仔再豁末哉。”赖公子瞋目相向,狞恶可畏。幸而流氓、狎客为之排解道:“俚哚是先生,先生个规矩,单唱曲子,勿豁拳。教俚唱仔只曲子罢。”
素兰无可推说,只得和起琵琶来。
华忠认得这一班流氓狎客,都是些败落户纨裤子弟与那驻防吴淞口的兵船执事,恐为所见,查问起来难于对答,遂回身退出,自归大马路乔公馆转述于家主。华铁眉寻思一回,没甚法子,且置一边。
次日饭后,却有个相帮以名片相请。铁眉又寻思一回,先命华忠再去探听赖公子今日游踪所至之处,自己随即乘轿往兆贵里孙素兰家等候覆命。
素兰一见铁眉,呜呜咽咽,大放悲声,诉不尽的无限冤屈。
铁眉惟恳恳的宽譬慰劝而已。素兰虑其再至,急欲商量。铁眉浩然长叹,束手无策。素兰道:“我想一笠园去住两日,耐说阿好?”铁眉大为不然,摇头无语。素兰问怎的摇头,铁眉道:‘耐勿晓得有多花勿便吸。我末先勿好搭齐韵叟去说,癞头鼋同倪世交,拨俚晓得仔末,也好像难为情。”素兰道:“姚文君来浪一笠园,就为仔癞头鼋,啥勿便嗄?”铁眉理屈词穷,依然无语。良久,素兰鼻子里哼了一声,道:“我是晓得耐个人,随便啥一点点事体,用着仔耐末,总归勿答应。耐放心,我不过先告诉耐,齐大人搭我自家说末哉。癞头鼋晓得仔,也匆关耐事。”铁眉拍手道:“故末蛮好。晚歇倪到老旗昌,耐要说末就说。”素兰鼻子里又哼了一声,亦复无语。
两人素性习静,此时有些口角,越发相对忘言。直至华忠回来报说:“故歇少大人来浪坐马车,转来仔到该搭。”铁眉闻信,甚为慌张,方启口向素兰道:“倪去罢。”素兰闻信,愈觉生气,迟回半晌,方启口答道:“随便耐。”于是铁眉留下华忠,假使赖公子到此生事,速赴老旗昌报信。素兰嘱付金姐好生看待赖公子,只实说出局于老旗昌便了。
两人相与下楼,各自上轿。刚抬出兆贵里,便隐隐听得轮蹄之声,驶人石路。一霎间追风逐电,直逼到轿子傍边。铁眉道是赖公子,探头一张,乃系史天然挈带赵二宝,分坐两把马车,一路朝南驶去,大约即为高亚白所请同席之客。等得马车过后,轿子慢慢前行,转过打狗桥,经由法马路,然后到了老旗昌。只见前面一带歇着许多空轿、空车,料史天然必然先到;又见后面更有许多轿子衔接抬来。
华铁眉、孙素兰站定少待。那轿子抬至门首,一齐停下,却系葛仲英、朱蔼人、陶云甫三位,连带的局吴雪香、林素芬、覃丽娟,共是六肩轿子。大家厮见,纷纷进门。
高亚白在内望见,与两个广东婊子迎出前廊,大笑道:“催请条子刚刚去,倒才来哉。再有个天然兄,还要早,好像大家约好个辰光。”一行人蹑足升阶,至于厅堂之上。先到者除史天然、赵二宝之外,又有尹痴鸳、朱淑人、陶玉甫三位。
大家见过,尚未人座,陶云甫就开言道:“倪末勿是约好辰光,为仔痴鸳先生绝世奇文,要紧请教。快点拿得来,我要急煞哉!”尹痴鸳道:“倪要等客人到齐仔末交卷哚,耐要勿来里性急。”葛仲英道:“等到啥辰光喤?”高亚自道:“难快哉,就是个陈小云同仔韵叟勿曾到。”
众人没法,相让坐下,因而仔细打量这厅堂。果然别具风流,新翻花样,较诸把势绝不相同。屏栏窗牖非雕镂即镶嵌,刻划得花梨、银杏、黄杨、紫檀层层精致;帐幕帘帷非藻绘即绮绣,渲染得湖绉、官纱、宁绸、杭线色色鲜明。大而栋梁、柱础、墙壁、门户等类,无不耸翠上腾,流丹下接;小而几案、椅机、床榻、橱柜等类,无不精光外溢,宝气内含。至于栽种的异卉奇葩,悬挂的法书名画,陈设的古董雅玩,品题的美果佳茶,一发不消说了。
众人再仔细打量那广东婊子,出出进进,替换相陪,约摸二三十个,较诸把势却也绝不相同:或摄着个直强强的头,或拖着根散朴朴的辫,或眼梢贴两枚圆丢丢绿膏药,或脑后插一朵颤巍巍红绒球。尤可异者:桃花颧颊,好似打肿了嘴巴子;杨柳腰肢,好似夹挺了脊梁筋。两只袖口晃晃荡荡,好似猪耳朵;一双鞋皮踢踢塌塌,好似龟板壳。若说气力,令人骇绝。
朱蔼人说得半句发松闲话,婊子既笑且骂,扭过身子,把蔼人臂膊隔着两重衣衫轻轻摔上一把,摔的蔼人叫苦连天。连忙看时,并排三个指印,青中泛出紫色,好似熟透了牛奶葡萄一般。
众人见之,转相告戒,无敢有诙谐戏谑者。婊子兀自不肯干休,咭咭呱呱说个不了。
幸而外间通报:“齐大人来。”众人乘势起立趋候。齐韵叟率领一群娉娉袅袅、袅袅婷婷的本地婊子,即系李浣芳、周双玉、张秀英、林翠芬、姚文君、苏冠香六个出局。那广东婊子插不上去,始免纠缠。齐韵叟见了众人,四顾一数,向尹痴鸳道:“客人齐哉唍,耐个奇文喤?”高亚白代答道:“齐末勿曾齐,赛过齐个哉。陈小云是外行,等俚做啥?”尹痴鸳不从,道:“故末要勿欺瞒俚,再等歇也匆要紧唍。”史天然又问道:“我要问耐,客人勿齐也勿要紧唍,为啥要等嗄?”华铁眉接说道:“我来里想,痴鸳先生个绝世奇文,常恐是做勿出勿曾做喤,嘴里木一径说交卷,一径搭浆下去。”葛仲英、朱蔼人、陶云甫皆抵掌道:“一点勿差,定归是做勿出勿曾做!”
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惟朱淑人、陶玉甫不措一词。尹痴鸳只是微哂。谈笑之间,陈小云亦带金巧珍而至。齐韵叟道:“难无啥说哉唍。”尹痴鸳道:“我是做匆出勿曾做,说啥嗄。”齐韵叟俨色庄声,似怒非怒道:“拿得来!”
第五十回终。
第五十一回 胸中块秽史寄牢骚 眼下钉小蛮争宠眷
按:尹痴鸳鼓掌大笑,取出怀中誊真底稿,授与齐韵叟。
众人争先快睹,侧立旁观。只见酋行标题乃是“秽史外编”四字(以下删去一千二百余字)。
众人阅毕,皆怔怔看着齐韵叟。不料韵叟连说:“好,好!”
更无他词。惟史天然、华铁眉两人爱不释手,葛仲英、朱蔼人、陶云甫三人赞不绝口,连朱淑人、陶玉甫亦自佩服之至。异口同声,皆道:“询不愧为绝世奇文矣!”葛仲英道:“俚用个典故,倒也人人肚皮里才有来浪,就不过如此用法,得末曾有。”
华铁眉道:“妙在用得恰好地步,又贴切,又显豁。正如右军初写《兰亭》,无不如志。”朱蔼人道:“最妙者,‘鞭刺鸡锥’搭仔‘马牝沟札’多花龌龊物事;竟然雅致得极。”史天然道:“像‘扪之有棱’一联,此情此景,真有难以言语形容者,亏俚写得出!”陶云甫道:“我倒勿懂,俚末为啥忽然想到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浪去?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末为啥竟有蛮好句子拨俚用得去?阿要稀奇!”说得大家皆笑。
尹痴鸳道:“既蒙谬赏,就请赐批如何?”史天然、华铁眉沉吟并道:“要批倒难批喤。”葛仲英矍然道:“我有来里。”即讨取笔砚,向底稿后面空幅写下行书两行,道:试问开天辟地,往古来今,有如此一篇洋洋洒洒、空空洞洞、怪怪奇奇文字否?普天下才子读之,皆当瞠目愕顾,箝口结舌,倒地百拜,不知所为!
史天然先喝声“批得好!”朱蔼人道:“故是金圣叹《西厢》个批语,俚就去抄仔来哉。”华铁眉道:“抄也抄得好。”
陶云甫点头道:“果然抄得好,除脱仔实概个批语,也无拨啥好批哉唍。”
葛仲英顾见高亚白独坐于旁,片言不发,讶而问道:“亚白先生啥勿声勿响嗄,难道痴鸳先生做得勿好?”亚自道:“好末阿有啥勿好?耐阿晓得城隍庙里大兴土木,阎罗王殿浪个拔舌地狱刚刚收作好,就等个痴鸳先生去末,要请俚尝尝滋味哉!”大家复笑哄堂,尹痴鸳也笑道:“俚乃输仔东道,来里肉痛,无啥说仔末,骂两声出出气,阿对?”齐韵叟道:“亚白不过说说罢哉,我末要劝耐句闲话。大凡读书人通病,往往为坎坷之故,就不免牢骚;为牢骚之故,就不免政诞;为放诞之故,就不免溃败决裂,无所不为。耐阿好收敛点,君子须防其渐也。”尹痴鸳不禁竦然改容,拱手谢教。
其时满厅上点起无数灯烛,厅中央摆起全桌酒筵,广东婊子声请入席。众人按照规例,带局之外,另叫个本堂局。婊子各带鼓板弦索,呕呕哑哑,唱起广东调来。若在广东规例,当于入席之前挨次唱曲,不准停歇。高亚白嫌道聒耳,预为阻止。
至此入席之后,齐韵叟也不耐烦,一曲未终,又阻止了。席间方得攀谈行令如常。
既而华铁眉的家丁华忠踅上厅来,附耳报命于家主道:“少大人到仔清和坊袁三宝搭去,兆贵里勿曾来。”华铁眉略一颔首,因悄悄诉与孙素兰,使其放心。适为齐韵叟所见,偶然动问。铁眉乘势说出癞头鼋软厮缠情形,韵叟遽说道:“价末到倪花园里来喤,搭仔文君做淘伴,阿是蛮好?”素兰接说道:“倪原要到大人个花园里,为仔俚乃说,常恐勿便。”韵叟转问铁眉道:“啥勿便嗄?耐也一淘来末哉唍。”铁眉屈指计道:“今朝末让俚先去,我有点事体,二十来张俚。”韵叟道:“故也无啥。”天然也说是“二十来’。
铁眉见素兰的事已经妥协,记起自己的事,即拟言归。高亚自知其征逐狎昵皆所不喜,听凭自便。
华铁眉去后,丢下了素兰没得著落,去住两难。韵叟微窥所苦,就道:“该搭个场面,生来全夜天哚唍,我转去要困哉。”
高亚白知其起居无时,惟适之安,亦惟有听凭自便而已。
齐韵叟乃约同孙素兰带领苏冠香,辞别席间众人,出门登轿,迤逦而行。约一点钟之久,始至于一笠园。园中月色逾明,满地上花丛竹树的影子,交互重叠,离披动摇。韵叟传命抬往拜月房栊,由一笠湖东北角上兜过图来。刚绕出假山背后,便听得一阵笑声,唏唏哈哈,热闹得狠,猜不出是些什么人。
比到拜月房栊院墙外面,停下轿子,韵叟前走,冠香挚素兰随后,步进院门。只见十来个梨花院落的女孩儿,在这院子里空地上相与勃交打滚,踢毽子,捉盲百,顽要得没个清头。
摹然抬头见了主人,猛吃大惊,跌跌爬爬,一哄四散。独有一个凝立不动,一手扶定一株桂树,一手垂下去湾腰提鞋,嘴里又咕噜道:“跑啥嗄,小干仵无规矩!”韵叟于月光中看去,原来竟是琪官。韵叟就笑嘻嘻上前,手搀手说道:“倪里向去喤。”琪官踅得两步,重复回身,望著别株桂树之下,隐隐然似乎有个人影探头探脑。琪官怒声喝道:“瑶官,来!”瑶官才从黑暗里应声趋出。琪官还呵责道:“耐也跟仔俚哚跑,要勿面孔!”瑶官不敢回言。
一行人踅进拜月房栊,韵叟有些倦意,歪在一张半榻上,与素兰随意闲谈,问起癞头鼋,安慰两句。见素兰拘拘束束的不自在,因命冠香道:“耐同仔素兰先生到大观楼浪去,看看房间里阿缺啥物事,喊俚哚舒齐好仔。”素兰巴不得一声,跟了冠香相携并往。
韵叟唤进帘外当值管家,吹灭前后一应灯火,只留各间中央五盏保险灯。管家遵办退出。韵叟遂努嘴示意,令琪官、瑶官两人坐于榻旁,自己朦朦胧胧合眼瞌睡,霎时间鼻息鼾鼾而起。琪官悄地离座,移过茶壶,按试滚热,用手巾周围包裹。
瑶官也去放下后面一带窗帘。即低声问琪官道:“阿要拿条绒单来盖盖?”琪官想了想,摇摇手。
两人嘿嘿相对,没甚消遣。琪官隔着前面玻璃窗,赏玩那一笠湖中月色。瑶官偶然开出抽屉,寻得一副牙牌,轻轻的打五关。琪官作色禁止,瑶官佯作不知,手持几张牌,向嘴边祷祝些甚么,再可上一口气,然后操将起来。班官怒其不依,随手攫取一张牌藏于怀内。急得瑶官合掌膜拜,陪笑央及,无奈琪官别转头不理。瑶官没法,只得涎着脸,做手势,欲于琪官身上搜检。琪官生怕肉痒,庄容盛气以待之。
两人正拟交手扭结,忽闻中间门首吉了当帘钩摇动声音。
两人连忙迎上去,见是苏冠香和大姐小青进来。琪官不开口,只把手紧紧指着半榻。冠香便知道韵叟睡着了,幸未惊醒,亲自照看一番,却转身向琪官切切嘱道:“阿姐请我去,说有生活来浪,谢谢耐两家头替我陪陪大人。晚歇困醒仔,教小青里向来喊我好哉。”瑶官在傍应诺。冠香嘱毕。飘然竟去。琪官支开小青不必伺候,小青落得自在嬉游。
琪官坐定,冷笑两声,方说瑶官道:“耐个呆大末少有出见个,随便啥闲话,总归瞎答应。”瑶官追思适间云云,惶惑不解,道:“俚勿曾说啥唍?”琪官哼的从鼻子里笑出声来,道:“耐是俚买个讨人,该应替俚陪陪客人,勿曾说啥!”瑶官道:“价末倪走开点。”琪官睁目嗔道:“啥人说走嗄,大人教倪坐来里,陪勿陪挨勿着俚说唍!”瑶官才领会其意思。
琪官复哼哼的连声冷笑,道:“倒好像是俚哚个大人,阿要笑话!”这一席话,竟忘了半榻上韵叟,粲花之舌,滚滚澜翻,愈说而愈高了。恰好韵叟翻个转身,两人慌掩住嘴,鹄候半晌,不见动静。琪官蹑足至半榻前,见韵叟仰面而睡,两只眼睛微开一线,奕奕怕人。琪官把前后襟、左右袖各拉直些,仍蹑足退下。瑶官那里有兴致再去打五关?收拾牙牌,装入抽屉;核其数三十二张,并无欠缺,不知琪官于何时掷还。两人依然嘿嘿相对,没甚消遣。
相近夜分时候,韵叟睡足欠伸,帘外管家闻声舀进脸水。
韵叟揩了把面,瑶官递上漱盂,漱了口。琪官取预备的一壶茶,先自尝尝,温暾可口,约筛大半茶锺递上,韵叟呷了些。韵叟顾问:“冠香喤?”琪官置若罔闻,瑶官道:“说是姨太太搭去。”韵叟传命管家去喊冠香。琪官接取茶锺,随手放下,坐于一旁,转身向外。韵叟还要吃茶,连说三遍,琪官只是不动,冷冷答道:“等冠香来筛拨耐吃,倪笨手笨脚陆里会筛茶?”
韵叟呵呵一笑,亲身起立,要取茶锺。瑶官含笑近前,代筛递上。
韵叟吃过茶,就于琪官身傍坐下,温存熨贴了好一会。琪官仍瞪着眼,呆着脸,一语不发。韵叟用正言开导道:“耐要勿来浪糊涂,冠香是外头人,就算找同俚要好,终勿比耐自家人。自家人一径来里,冠香一年半载未转去哉唍,耐也何必去吃个醋?”琪官听说,大声答道:“大人阿是耐无拨仔淘成哉?
倪末晓得啥醋勿醋!”韵叟讪笑道:“吃醋耐勿晓得?我教个乖拨耐,耐故歇末就是叫吃醋。”琪官用力推开道:“快点去吃茶罢,冠香来哉!”韵叟回头去看,琪官得隙挣脱,招呼瑶官道:“冠香来哉,倪去罢。”
韵叟见侧首玻璃窗外,果然苏冠香影影绰绰来了,就顺势打发道:“大家去困罢,天也匆早哉。”瑶官一面应诺,一面跟从琪官踅下台阶,劈面迎着冠香。琪官催道:“先生快点来喤,大人等来浪。”冠香不及对答,迈步进去。琪官、瑶官两人遂缓缓步月而归。
第五十一回终。
第五十二回 小儿女独宿怯空房 贤主宾长谈邀共榻
按:琪官、瑶官两人离了拜月房栊,趁着月色,且说且走。
瑶官道:“今朝夜头个亮月,比仔前日夜头再要亮。前日夜头末闹热仔一夜天,今朝夜头一个人也无拨。”琪官道:“俚哚阿算啥赏月嗄,像倪故歇,故末倒真真是赏个月。”瑶官道:“倪索性到蜿蜒岭浪去,坐来哚天心亭里,一个花园通通才看见。该首赏月末最好哉。”琪官道:“正经要赏月,耐阿晓得哈场花?来里志正堂前头高台浪,有几花机器,就是个看亮月同看星个家生。有仔家生,连搭仔太阳才好看哉,看仔末,再有几花讲究。俚哚说同皇帝屋里观象台一个样式,就不过小点。”
瑶官道:“价末倪到高台浪去罢。倪也用勿着俚家生,就实概看看末哉。”琪官道:“倘忙碰着个客人,勿局个。”瑶官道:“客人才匆来浪呀。”琪官道:“倪还是大观楼去张张孙素兰阿曾困,故末蛮好。”瑶官高兴,连说:“去喤。”
两人竟不转弯归院,一直踅上九曲平桥,遥望大观楼琉璃碧瓦映着月亮,也亮晶晶的射出万道寒光,笼着些迷蒙烟雾。
两人到了楼下,寂静无声,上下窗寮一律掩闭,里面黑魆魆地,椎西南角一带楼窗系素兰房间,好像有些微灯火在两重纱馒之中。两人四顾徘徊,无从进步。
琪官道:“常恐困哉喤。”瑶官道:“倪喊声俚看。”琪官无语,瑶官就高叫一声:“素兰先生。”楼上不见接应,却见纱幔上忽然现个人影儿,似是侧耳窃听光景。瑶官再叫一声,那人方卷幔推窗,望下问道:“啥人来里喊?”琪官听声音正是孙素兰,搭嘴道:“倪来张耐呀,阿要困哉?”素兰辨识分明,大喜道:“快点上来喤,倪勿困喤。”瑶官道:“勿困末,门才关哉唍。”素兰道:“倪来开,耐等一歇。”琪官道:“要勿开哉,倪也转去困哉。”素兰慌的招手跺脚。道:“要勿去呀,来开哉呀!”瑶官见其发急,怂恿琪官略俟一刻。那素兰的跟局大姐一层层开下门来,手持洋烛手照,照请两人上楼。
素兰迎见,即道:“我要商量句闲话,耐两家头困来里要勿转去,阿好?”琪官骇异问故,素兰道:“耐想该搭大观楼,前头后底几花房子,就剩我搭个大姐来里,阴气煞个,怕得来,困也生来困勿着。正要想到耐搭梨花院落来末,倒刚刚耐两家头来喊哉。谢谢耐,陪我一夜天,明朝就匆要紧哉。”瑶官不敢作主,转问琪官如何。琪官寻思半日,答道:“倪两家头团来里,本底子也勿要紧。故歇比勿得先起头,有点间架哉。要末还是耐到倪搭去哝哝罢,不过怠慢点。”素兰道:“耐搭去最好哉,耐末再要客气。”
当下大姐吹灭油灯,掌着灯台,照送三人下楼,将一层层门反手带上,扣好钮喤。琪官、瑶官不复流连风景,引领素兰、大姐径望梨花院落归来。只见院墙门关得紧紧的,敲够多时,有个老婆子从睡梦中爬起,七跌八撞开了门。瑶官急问:“阿有开水?”老婆子道:“陆里再有开水!啥辰光哉嗄,茶炉子隐仔长远哉。”琪官道:“关好仔门去困,要勿多说多话。”
老婆子始住嘴。
四人从暗中摸索,并至楼上琪官房间。瑶官划根自来火,点着大姐手中带来烛台,请素兰坐下。琪官欲搬移自己铺盖,让出大床给素兰睡。素兰不许搬,欲与琪官同床,琪官只得依了。瑶官招呼大姐,安顿于外间榻床之上。琪官复寻出一副紫铜五更鸡,亲手舀水烧茶。琪官也取出各色广东点心装上一大盘,都将来请素兰。素兰深抱不安。
三人于灯下围坐,促膝谈心,甚是相得。一时问起家中有无亲人,可巧三人皆系没爷娘的,更觉得同病相怜。琪官道:“小个辰光无拨仔爷娘,故末真真是苦恼子!阿哥、阿嫂陆里靠得住?场面蛮要好,心里来哚转念头。小干仵勿懂啥事体,上仔俚哚当还勿曾觉着。倘然有个把爷娘来浪,我为啥到该搭来!”素兰道:“一点勿差。我爷娘刚刚死仔三个月,阿伯就出我个花样,一百块洋钱卖拨人家做丫头。幸亏我晓得仔,告诉仔娘舅,拿买棺材个洋钱还拨仔阿伯,难末出来做生意。陆里晓得个娘舅也是个坏坯子,我生意好仔点,骗我五百块洋钱去,人也匆来哉!”
瑶官在旁默然果听,眼波莹莹然要吊下泪来。素兰顾问道:“耐来仔该搭几年哉?”琪官代答道:“俚乃再要讨气!来个辰光俚个爷一淘同得来,俚自家也叫俚‘爷’。后来我问问俚,啥个爷嗄,是俚慢娘个姘头!”
素兰道:“耐两家头运道倒无啥,才到仔该搭来也罢哉。
我个命末生来是苦命,才说我无拨帮手个勿好,碰着仔要紧事体,独是我一于子发极,再有啥人替我商量商量?有仔点勿快活,闷来浪肚皮里,也无处去说唍。要寻个对景点娘姨、大姐,才难煞哚。”琪官道:“耐也总算称心个哉,比仔倪好多花哚。
像倪就说是两家头,阿有啥用场嗄?自家先一点点做匆来主,再要帮别人,生来勿成功。停两年,也说勿定倪两家头来浪一堆匆来浪一堆。”
素兰道:“说到后底事体,大家看勿见,怎晓得有结果无结果?我想无拨啥法子,过一日末是一日,碰去看光景。”瑶官插说道:“倪末来里过一日是一日。耐个后底事体,有点数目来浪。华老爷搭耐好得非凡,嫁得去末,端正享福好哉,阿有啥看勿见?”素兰失笑道:“耐倒说得写意哚。要是实概说起来,齐大人也蛮好唍,耐两家头为啥勿嫁拨仔齐大人嗄?”
瑶官道:“耐末说说正经就说到仔歪里去!”琪官点头道:“闲话倒也是正经闲话,总归做仔个女人,大家才有点说匆出个为难场花,外头人陆里晓得?单有自家心里明白。想来耐华老爷好末好,终勿能够十二分称心阿对?”
素兰抵掌道:“耐个闲话故末蛮准,可惜我匆是长住来里,住来里仔同耐讲讲闲话,倒无啥。”瑶官道:“故也陆里说得定?倪出去也匆晓得,耐进来也匆晓得,耐说个‘碰去看光景’。”琪官道:“我说大家闲话对景仔,倒勿是定归要来浪一堆;就匆来浪一堆,心里也好像快活点。”素兰闻言,欣然倡议道:“倪三个人索性拜姊妹阿好?”瑶官抢说:“蛮好,拜仔末大家有照应。”
琪官正待说话,只听得外面“历历碌碌”,不知是何声响。
琪官胆小,取只手照拉同瑶官出外照看。那月早移过厢楼屋脊,明星渐稀,荒鸡四叫,院中并无一些动静。两人各处兜转来,却惊醒了榻床上大姐,迷糊著两眼,问是“做啥”。两人说了,大姐道:“下头来浪响呀。”说著,果然“历历碌碌”响声又作,乃班里女孩儿睡在楼下,起来便遗。两人呼问明白,放心回房,随手掩上房门,向素兰道:“天要亮哉,倪困罢。”素兰应诺。瑶官再请素兰用些茶点,收拾干净,自去间壁自己房间睡下。琪官爬上大床,并排铺了两条薄被,请素兰宽衣,分头各睡。
素兰错过睡性,翻来覆去睡不著;听琪官寂然不动,倒是间壁瑶官微微有些鼻声。俄而一只乌鸦“哑哑”叫著,掠过楼顶。素兰揭帐微窥,四扇玻璃窗倏变作鱼肚白色,轻轻叫琪官不答应,索性披衣起身,盘坐床中。不想琪官并未睡著,仅合上眼养养神,初时不应,听素兰起坐,也就撑起身来,对坐攀话。
素兰道:“耐说倪拜姊妹阿好?”琪官道:“我说勿拜一样好照应,拜个啥嗄?要拜末今朝就拜。”素兰道:“好个,今朝就拜。那价个拜法喤?”琪官道:“倪拜姊妹,不过拜个心。摆酒送礼多花空场面,才用勿著,就买仔副香烛,等到夜头,倪三个人清清爽爽,磕几个头末好哉唍。”素兰道:“蛮好,我也说写意点好。”
琪官见天已大明,略挽一挽头发,跨下床沿,趿双拖鞋,往床背后去。一会儿,出来净过手,吹灭梳妆台上油灯,复登床拥被而坐,乃从容问素兰道:“倪拜仔姊妹,赛过一家人,随便啥闲话才好说个哉。我要问耐,倪看个华老爷无啥唍,为仔啥勿称心嗄?”素兰未言先叹道:“要勿说起,说起仔末真真讨气!俚乃个人倒勿是有啥个勿称心,我同俚样色样蛮对景,就为仔一样勿好。俚乃个人做一百桩事体末,定归有九十九桩勿成功哚。有点干己个事体,俚乃生来勿肯做。就教俚做桩小事体,俚乃要四面八方通通想到家,是匆要紧个,难末再做;倘然有个把闲人说仔一声勿好,就匆做个哉。耐想实概个脾气,阿能够讨我转去?俚自家要讨也匆成功。”琪官道:“倪一径来里说,先生小姐要嫁人,容易得势,陆里一个好末就嫁拨仔陆里一个,自家去拣末哉。故歇听耐说华老爷,例划一为难。”
素兰转而问道:“我也要问耐,耐两家头自家算计,阿嫁人勿嫁人?”琪官亦未言先叹道:“倪末再要为难也无拨!
故歇无啥人来里,搭耐说说勿要紧。倪从小到个该搭,生来才要依个大人,依仔哉唍,故末真间架。大人六十多岁年纪哉,倘忙出仔事体下来,像倪上勿上下勿下,算啥等样人嗄?难要想着仔嫁人末,晚哉!”素兰道:“坎坎瑶官来浪说,出去也说勿定,阿是实概个意思?”琪官道:“俚乃肚皮里还算明白,就不过有点勿着落。看仔末十四岁,一点勿懂轻重,说得说勿得才要说出来。耐想倪故歇阿好说该号闲话?坎坎幸亏是耐,碰着别人说拨大人听仔末,也好哉!”
琪官一面说,一面打了个呵欠。素兰道:“倪再困歇罢。”
琪官道:“生天要困喤。”素兰便也往床背后去了一遭,却见一角日光直透进玻璃窗,楼下老婆子正起来开门,打扫院子,约摸七点钟左右,两人赶紧复睡下去。素兰道:“晚歇耐起来末喊我一声。”琪官道:“晚点末哉,勿要紧个。”这回两人神昏体倦,不觉沉沉同人睡乡。
直至下午一点钟,两人始起。瑶官闻声进见,笑诉道:“今朝一桩大笑话,说是花园里逃走两个倌人。几花人来浪反,一径反到我起来,刚刚说明白。”素兰不禁一笑。
琪官吩咐老婆子传话于买办,买一对大蜡烛,领价现交,无须登帐。素兰亦吩咐其大姐道:“耐吃过仔饭末,到屋里去一埭,回来再到乔公馆问俚阿有啥闲话。”大姐承命,和老婆子同去。
瑶官急问:“阿是倪今朝拜姊妹?”素兰颔首。琪官道:一耐闲话当心点个喤!啥个逃走倌人,倘然冠香来里,阿是要多心嗄?就是倪拜姊妹,也要勿去搭冠香说。冠香晓得仔,定归要同倪一淘拜,无趣得势。”瑶官唯唯承教,并道:“我一径勿说末哉。”素兰道:“勿曾拜末要勿说起,拜过仔就勿要紧。故是倪明明白白正经事体,无拨啥对勿住人个场花。”瑶官又唯唯承教。
说话之间,苏冠香恰好来到,先于楼下向老婆子问话。琪官听得,忙去楼窗口叫“先生”。冠香上来厮见,爱致主人之命,立请素兰午餐。素兰即辞了琪官、瑶官,跟着冠香由梨花院落往拜月房栊。
齐韵叟既见孙素兰,就道:“昨日夜头,俚哚才匆来浪,我倒勿曾想着;难教冠香来陪陪耐,再一夜天末铁眉来哉。”
素兰慌道:“倪要勿呀,梨花院落蛮蛮适意。今朝夜头说好来浪,原到几首去。”韵叟道:“价末让冠香一淘到梨花院落来,讲讲闲话有淘伴,起劲点。”素兰道:“倪要勿呀,倪同冠香先生一样个唍。大人当仔倪客人,倪倒勿好意思住来里,要转去哉。“苏冠香听说,将韵叟袖子一拉,道:“耐勿懂末再要瞎缠。俚哚梨花院落闹热得势,我去做啥嗄?”韵叟笑而置之。
不多时,陶玉甫、李浣芳、朱淑人、周双玉都回说不吃饭了,高亚白、姚文君、尹痴鸳相继并至,大家入席小酌。高亚白、姚文君宿醉醺然,屏酒不饮。尹痴鸳疲乏尤甚,揉揉眼,伸伸腰,连饭吃不下。齐韵叟知道孙素兰好量,令苏冠香举杯相劝。素兰略一沾唇,覆杯告止。
餐毕,大家各散。尹痴鸳归房歇息,高亚白、姚文君随意散步,孙素兰也步出庭前。苏冠香留心探望,见素兰仍望梨花院落一路上去。冠香因笑着,欲和齐韵叟说话;转念一想,又没有甚么话,便缩住口不说了。韵叟觉得,问道:“耐要说啥说末哉。”冠香思将权词推托,适值小青来请冠香,说是姨太太要描花样。冠香眼视韵叟,候其意旨。韵叟方将歇午,即命冠香:“去末哉。”冠香道:“阿要去喊琪官来?”韵叟一想道:“要勿喊哉。”冠香叮嘱帘外当值管家小心伺候,自带小青往内院去了。
韵叟睡足一觉,钟上敲四点,不见冠香出来。自思那里去消遣消遣,独自一个信着脚儿踱去,竟不觉踱过花园腰门,这腰门系通连住宅的。大约韵叟本意欲往内院寻冠香,忽又想起马龙池,遂转身往外,到书房里谒尼龙池,相对清谈,娓娓不倦。
谈至上灯以后,亲陪龙池晚餐,然后作别兴辞,将回内院。
刚踅出书房门口,顶头撞著苏冠香匆匆前来,一见韵叟,嚷道:“耐啥一干子跑到该搭来嗄?我末倒来里花园里寻耐,兜仔好几个圈子,赛过捉盲盲。”韵叟慰藉两句,携了冠香的手,缓缓同行。
比及腰门叉路,冠香撺掇韵叟大观楼去。韵叟勉从其请,重复折人花园,经过陶、朱所住湖房,从墙外望望,并未进去。
相近九曲平桥,冠香故意回头,倏失惊打怪道:“阿是亮月嗄?”
韵叟看时;只见一片灯光从梨花院落楼窗中透出,照着对面粉墙,越显得满院通红。冠香道:“勿晓得俚哚来没做啥。“韵叟道:“定归是碰和,阿对?”冠香道:“倪去看喤。”韵叟道:“要勿去做讨厌人,哚散俚哚场子。”冠香只得跟随韵叟原往大观楼。
第五十二回终。
第五十三回 强扭合连枝姊妹花 乍惊飞比翼雌雄鸟
按:齐韵叟挚苏冠香同至大观楼上,适值高亚白、姚文君都在尹痴鸳房间里,大家厮见。高亚白手中正拿了一本薄薄的草订书籍要看。齐韵叟见其书面签题,知为小赞所做时文试帖,特来请教于尹痴鸳的。韵叟因问痴鸳道:“近来阿有进境?”
痴鸳道:“还算无啥,有点内心。”亚白道:“耐拿个《秽史外编》一淘去教会仔俚,要勿说有内心连外心也有哉。”大家笑了。痴鸳忽向韵叟道:“耐昨日劝我个闲话,佩服之至。别人以绮语相戒,才是隔靴搔痒;耐末对症发药,赛过心肝五脏一塌括仔拨耐说仔出来。”韵叟道:“我看耐《秽史》倒勿觉著啥绮语,好像一种抑塞磊落之气,充塞于字里行间,所以有此一说。”亚白道:“痴鸳文章就来里绮语浪用个苦功,拨俚钻出仔头来。以绮语相戒,此其人可谓不知痴鸳,并不知绮语。”
大家又笑了。
这里说笑,那边姚文君也说得眉飞色舞,心花怒开。苏冠香怔怔呆听,仅偶然趁口而已。韵叟听讲的是碰和情事,遂唤文君道:“素兰来浪碰和呀,耐高兴末去喤。”文君道:“俚哚定归勿是碰和!要碰和,阿有啥勿来喊我个嗄?”韵叟道:“耐碰和阿是好手?”文君嘻著嘴笑。冠香接说道:“俚打个牌凶煞哚,就是个琪官同俚差勿多。倪总归要输拨俚。”亚白道:“说俚凶也匆见得喤。”文君道:“倪陆里会凶嗄!凶个人可惜打差仔个牌。”亚白道:“前日天个牌,我匆曾打差,摸勿起真生活。”文君欻地起立,嚷道:“耐说勿曾打差,拿牌来大家看。”说著,转问痴鸳:“耐副牌喤?”痴鸳慌忙拦道:“好哉,要勿看哉,耐总无拨差末哉。”
文君那里肯依?竟自动手开橱,搜寻牌盒。痴鸳撒个谎道:“橱里陆里有牌?拨琪官借得去,一径勿曾还唍。”文君没法,回身屹立当面,还指天划地数说亚白手中若干张牌,所差某张,应打某张,一一数说出来,请大家公断。韵叟、冠香只是笑,痴鸳颦蹙道:“面孔阿要点嗄?勿是相打就是相骂。我末该倒运,刚刚住个对过房间,拨俚供两家头哚煞。”亚白也只是笑。文君冷冷答道:“耐自家阿晓得厌气?说来说去两声闲话,大家才听过歇,再有啥新鲜点说说倪听喤?”几句倒堵住了痴鸳的嘴,没得回言。亚白不禁抚掌大笑。韵叟想些别样闲话搭讪开去,文君办就放下不提。
消停一会,月出东方,渐渐高至树抄,大家皆有些倦意,韵叟、冠香始起告行。痴鸳送出房门,亚白、文君顺路回房,直送至楼门口而别。韵叟仍携了冠香的手,缓缓踅下大观楼,重过九曲平桥,望那梨花院落中灯光依然大亮,惟逼着外面月色,淡而不红。
冠香复撺掇韵叟道:“倪去看看俚哚阿是碰和。”韵叟道:“耐啥要紧得来,明朝问素兰好哉。”冠香不好再强,同出花园,归于内院,相与就寝无话。
次日辰刻,韵叟起身,外面传报华老爷来。韵叟径往花园,请华铁眉在拜月房栊相见。韵叟先嘲笑道:“今朝拨我猜着,该应是耐先到。”铁眉似乎不好意思。韵叟顾令管家快请孙素兰先生。须臾,陶玉甫、朱淑人、高亚白、尹痴鸳及李浣芳、周双玉、姚文君、苏冠香、孙素兰四路俱集,华铁眉一概躬身延接。孙素兰轻轻叫声“华老爷”,问:“昨日忙,身里向阿好?”
铁眉道:“无啥,还好。昨日舒齐仔,要想到该搭来张张耐,碰着仔耐大姐,难末勿曾来,就交代俚一打香摈酒带转去,阿曾收到?”素兰道:“谢谢耐,一打陆里吃得完!分一半送拨仔人哉。”
尹痴鸳背地指向朱淑人,悄悄笑道:“耐看俚哚两家头,客气得来!好像长远勿看见。”高亚白听见,也悄悄笑道:“自有多花描画勿出一副功架,也匆是个客气。”大家掩口胡卢而笑。华铁眉、孙素兰相离虽远,知道笑他两个,赶即缄口。齐韵叟惋惜道:“刚刚有点意思,一笑末咿勿响哉。”大家越发笑出声来。华铁眉装做不知,搭讪道:“痴鸳先生,两位令翠喤?”尹痴鸳带笑答道:“勿曾到。”
一语未终,早见陶云甫挈着覃丽娟、张秀英,朱蔼人挈着林翠芬、林素芬来了。大家迎见,更不寒暄。朱蔼人袖出一封书信,业经拆开,奉与齐韵叟。韵叟看那封面,系汤啸庵自杭州寄回给蔼人的,信内大略写着:“黎篆鸿既允亲事,特请李鹤汀、于老德为媒,约定二十晚间同乘小火轮船,行一昼夜可以抵沪,一切面议。惟乾宅亦须添请一媒为要”云云。韵叟阅竟放下,问道:“请个啥人喤?”蔼人道:“就请仔云甫。”
韵叟道:“我最喜欢做媒人,耐倒勿请我。”陶云甫道:“耐起先就做过个媒人哉,故歇挨耐勿着。”说得大家皆笑。
独朱淑人一呆,逡巡近案,从侧里偷觑那封信,仅得一言半句,已被其兄蔼人收藏。淑人心中忐忑乱跳,脸上却不露分毫,仍逡巡退归原座,复膜过眼去偷觑同双玉,似觉不甚理会,才放了些心。
接着管家又报说:“葛二少爷来。”只见葛仲英挚着吴雪吞并卫霞仙,相偕并至。齐韵叟诧异道:“阿是耐带仔霞仙一淘来?”葛仲英道:“勿是,就园门口碰着个霞仙。”韵叟自知一时误会,随令管家快请马师爷。尹痴鸳向韵叟道:“耐喜欢做媒人末,俚哚倪子要养快哉,耐为啥勿替俚哚做?”陶云甫抢说道:“俚哚用勿着媒人,自家勿声勿响,就房间里点仔对大蜡烛拜个堂。我倒吃着个喜酒。”大家大笑哄堂。
苏冠香上前拉着齐韵叟问道:“耐阿晓得,昨日夜头素兰先生勿是碰和末,做个啥?”韵叟道:“勿曾问俚。”冠香道:“我倒问过哉,也来没房间里点仔对大蜡烛拜个堂呀。”韵叟不胜错愕。孙素兰遂将三人结拜姊妹之事,缕述分明。韵叟道:“拜姊妹倒无啥,为啥单是三个人拜嗄?要拜末一淘拜,我来做个盟主。昨日夜头勿算,今朝先生、小姐才到齐仔,一淘再拜个姊妹,阿好?”孙素兰默然,苏冠香咬着指头要笑,其余皆不在意。
韵叟即命小青去喊琪官、瑶官。高亚白向韵叟道:“难末耐个生意到哉,起劲得来!连搭仔做媒人也要勿做哉。”韵叟道:“我有停生意末,耐要做生活哉唍。耐末替我做篇四六序文,就说个拜姊妹话头。序文之后,开列同盟姓名,各人立一段小传,详载年貌籍贯,父母存没,啥人相好末就是啥人做。
苏冠香同琪官、瑶官三个人,我做末哉。名之曰‘海上群芳谱’,公议以为如何?”大家无不遵教。
韵叟当命小赞准备文房四宝听用,亚自便打起腹稿来。恰好外边史天然挈着赵二宝进来,里边马龙池及琪官、瑶官出来,与现在众人大会于拜月房栊。众人争前诉说如何拜姊妹,如何做小传,史天然、马龙池皆道:“故是应得效劳。”于是大家各取笔砚,一挥而就。不及一点钟工夫,不但小传齐全,连高亚自四六序文亦皆脱稿。齐韵叟托尹痴鸳约略过目,再发交小赞誊真。尹痴鸳向众人道:“倒有点意剧亚白个序文末,生峭古奥,沉博奇丽,勿必说哉。就是小传也可观:琪、瑶、素、翠末是合传体,赵、张两传末参互成文,李浣芳传中以李漱芳作柱,苏冠香传中虽不及诸姊而诸姊自见;其余或纪言,或叙事,或以议论出之,真真五花八门,无美不备。”大家听了欣然,齐韵叟益觉高兴。
其时已交午牌,当值管家调排桌椅。瑶官乘隙暗拉琪官踅出廊下,问道:“大人教倪一淘拜姊妹,阿要拜嗄?”琪官道:“大人说末生来依俚,就一淘拜拜也无啥要紧。”瑶官道:“价末倪三个人拜个倒勿算?”琪官道:“耐末要缠煞哉,啥勿算嗄?倪三个人为仔要好,拜个姊妹,拜仔也不过要好点。
故歇大人教倪拜,要好勿要好,倪自家主意,大人勿好管倪个唍。”瑶官涣然冰释,颔首无言。听得里面坐席,两人原暗地捱身进帘,掩过一边。不想齐韵叟特命琪官、瑶官一同入席,坐列苏冠香肩下。琪官、瑶官当着众人面前,敛手低头,殊形局促。
酒过三巡,食供两套,齐韵叟乃向史天然道:“耐该埭到上海,带仔几花物事来,无拨一点用场,我要耐一样好物事,耐定归勿送拨我。故歇搭耐饯行哉,再客气仔勿着杠哉,耐阿肯送点拨我?”天然大惊,问:“啥物事嗄?”韵叟呵呵笑道:“我要耐肚皮里个物事。耐赵二宝搭倒还有副对子做拨俚,我末连对子才无投,阿是欺人太甚?”天然恍然悟道:“我为仔四壁琳瑯,无从着笔。难年伯要我献丑,也无法子,缓日呈教末哉。”韵叟拱手道谢。
华铁眉因问饯行之说,天然说:“接着个家信,月底要转去一埭。”铁眉道:“倪也要饯行哉唍。”韵叟道:“耐要饯行末,同葛仲英搭仔个姘头,索性订期廿七,就来里该搭,阿是蛮好?”铁眉道:“再早点也无啥。”韵叟道:“早点无拨空。从明朝到廿四,大家才有点事体。廿五末高、尹饯行,廿六末陶、朱饯行,耐同仲英只好廿七个哉。”铁眉就招呼仲英约定,天然亦拱手道谢。
适小赞将誊真的《海上群芳谱》呈上齐韵叟看了。韵叟遂令管家传谕,志正堂中安排香案;又令小赞赍这《群芳谱》四座传观。葛仲英看是一笔《灵飞经》小楷,妍秀可爱,把小赞打量一眼。高亚白油笑道:“耐要勿看轻仔俚,俚个衔头叫‘赞礼佳儿’,‘茂才高弟’。”尹痴鸳叉口道:“耐末喜欢拨人骂两声,为啥要带累我?”小赞在傍“嗤”的失笑,仲英一些不懂。痴鸳分说道:“俚是赞礼个倪子,人才叫俚‘小赞’。
时常做点诗文请教我,亚白就同俚打岔,出个对于教俚对,说是‘赞礼佳儿’。俚对匆出,亚白就说:‘我替耐对仔罢,“茂才高弟”阿是蛮好个绝对?’”仲英朗念一遍,道:“真个对得好!”
小赞接取《群芳谱》,送往别桌上去。痴鸳悄向仲英耳边说道:“耐看俚年纪末轻,坏得野哚!俚个爷问俚:‘高老爷个对子为啥勿对?’俚说:‘我对个哉,为仔尹老爷一淘来浪,勿曾说。’问俚:‘对个啥?’俚说:‘对“尚书清客”。’“仲英大笑道:“为啥勿说‘狎客’喤?索性骂得爽快点哉唍。”
亚白、痴鸳共笑一阵。
席间上到后四道菜,管家准备鸡缸杯更换。大家止住,都欲留量,以待晚间畅饮。齐韵叟不复相强,用饭散席。
于是齐韵叟声言,请众姊妹团拜,请诸位老爷监盟。众人一笑遵命,各率相好由拜月房栊来到志正常。只见堂前一桁湘帘高高吊起;堂中烛焰双辉,香烟直上;地下铺著一片红毡毯。众人散立两傍,监视行礼。小赞在下唱名,众姊妹按齿排班,雁行站定,一齐朝上拜了四拜,又转身对面拜了四拜。礼毕,各照所定辈行,互相称唤。卫霞仙廿三岁,最长,是为“大阿姐”;李浣芳十二岁,最幼,是为“十四株”。
其余不能尽记,但呼某姊某妹,系之以名而已。
齐韵叟欢喜无限。谆嘱众姊妹,此后皆当和睦,毋忘今日之盟。众姊妹含笑唯唯,跟随众人,踅下志正堂来。恰有一匹小小枣骝马,带著鞍辔,散放高台下吃草。姚文君自逞其技,竟跑过去亲手带住,耸身骑上,就这箭道中跑个趟子,众人四分五落看他跑。
琪官看罢转身,不见了齐韵叟,四面找寻。见韵叟独自一个大踱西行,琪官暗地拉了瑶官,撇下众人,紧步赶上,跟在后面。韵叟并未觉著,只顾望拜月房栊一路上踱去。踱至山坡之下,突然刺斜里闪过一个人,蹑手蹑脚钻入竹树丛中。韵叟道是朱淑人捕促织儿,也蹑手蹑脚的赶上,要去吓他作耍。比到跟前,方看清后形,竟是小赞在那里做手势,好似向人央求样子。韵叟止步,扬声咳嗽。小赞吓得面如土色,垂手侍侧,不则一声。韵叟问:“再有个啥人?”小赞呐呐答道:“无拨啥人来里唍。”瑶官在后面,用手指道:“哪,哪!”韵叟不提防,也吃一吓。琪官急丢个眼色与瑶官,叫他莫说。韵叟却又盘问瑶官:“说啥?”瑶官不得已,仍用手指了一指。韵叟再回头望前面时,果然影影绰绰,一个人已穿花度柳而去。
韵叟喝退了小赞,带着琪官、瑶官抬级登坡。这山坡正当拜月房栊之背,满山上种的桂树,交柯接干,蓊翳葱茏,中间盖着三间小小船屋,颜曰“眠香坞”。韵叟踱进内舱,据坐胡床,盘问瑶官:“看见个啥人?”瑶官不答,眼望琪官。韵叟即转问琪官,琪官道:“倪也匆曾看清爽。”韵叟咳了一声,道:“我问耐末,再有啥勿好说个闲话?”琪官道:“勿是倪花园里个人,等俚歇末哉。”
韵叟略想一想,遂置不究,复笑问道:“我来个辰光,大家来浪看跑马,才勿觉着。耐两家头啥辰光跟得来?”瑶官道:“阿是大人也匆曾觉着?倪是一径跟来浪。”琪官道:“耐末要紧看仔前头哉,陆里晓得倪后底也来里看耐。”韵叟道:“耐后底阿去看看,常恐再有啥人跟来浪。”瑶官道:“难是无拨啥人个哉。”琪官道:“要末不过冠香。”
瑶官见说,真个出门去看。韵叟亦即起立,笑挽琪官的手,道:“倪到拜月房找去。”举步将行,忽闻门外瑶官高声报说:“朱五少爷来。”韵叟诧异得紧,抬头望外,果然朱淑人独自一个,翩翩然来。韵叟请其登榻对坐,良久默然。韵叟搭汕问道:“听说前日捉着一只‘无敌将军’,阿有价事?”淑人含糊答应,并未接说下去。
又良久,淑人面色微红,转睐偷盼,似有欲言不言光景。
韵叟摸不着头脑,顾令琪官喊茶。琪官会意,拉同瑶官退出门外,单剩韵娶、淑人在眠香坞中。